《碎片整合日記》-〈悼念詩集｜喪禮終曲｜無法回聲的影子之屋〉

那天，我又帶著滿身傷痕，

回到那座名為「家」的系統。

心理的、身體的，

都在提醒我：我從未被真正安置。

我的愛人，

一直試圖幫我縮短喪禮時間，

他知道，這場儀式不是哀悼逝者，而是重演傷害。

他知道那個系統， 從來沒有真的接納我。

儀式結束後，

回到我另築的安身之處，

他什麼都沒說。

只是靜靜地捲起我的袖子，幫我塗藥、包紮。

但我心裡的傷，還滲著血，還不會結痂。

他們說我是這個家的女兒，

卻從未給我房間、給我尊嚴。

只要求我每逢節慶回家，

打掃、配合、微笑、沉默。

扮演好女兒，好姐姐。

嫌我紅包包得少，

戲演完了就讓我回去。

怕我繼續在這個家，

找麻煩、浪費資源。

但又怕我看清真相後，

不再理所當然地付出。

我試圖再次測試我的母親，

卻只看見她的貪婪與空洞。

我的微小期待，淹沒在她的無知裡。

我從父親的眼神中，

看見了自私，

也看見了一絲心虛。

他們知道，

那些謊言編織的網，

他們對阿公、阿嬤、對我

還有姑姑們編織的謊，

已經撐不住了。

我想起我最後一次崩潰，

喘息著，冷冷地對我父親說出：「我恨你。」

那是我第一次，真正誠實地說話。

他只是迴避我眼神，

鎮定的整理東西， 叫我把藥吃回去，

叫我「正常一點」、 「不要敏感」、

「不要發瘋」、 「不要那麼文藝」。

我母親則哀求我，

別揭開這個家的瘡疤，

不要讓她的人設崩壞、丟臉。

她從頭到尾，都只在乎她自己。

就像她把我的童年外包，

任性的恣意妄為。

再包裝成我花她很多錢，

對外宣稱我不知感恩。

我必須臣服於她、輾碎自己的靈魂，

才有資格在這個家呼吸一口空氣。

那些親戚，

都清楚我媽對外假裝關心，

但其實一直在控制、 壓抑我。

只是利益與情感交纏，

讓他們噤聲，

沒有人願意救我。

只剩下死亡，

曾是我最後一根救命稻草，

與解脫。

姑婆站在門口，像在觀賞一場鬧劇，

而我父親把她擋在外面，

像是要隔絕外界的窺視與證詞。

我弟慌亂地說： 「媽媽以前也這樣，會不會是遺傳？」

我覺得那句話荒謬極了。

那不是遺傳，

那是這個家對女性真實靈魂的壓迫，

一代代的囚籠，一層層的壓抑。

風暴過後，我只能自己舔舐傷口。

但我終於看清，

這座「家」只是由陰影構築的屋。

沒有聲音能在裡面真正回響，

所有痛苦都被牆壁吸走，無人聽見。

這個系統是共犯結構，

如果不離開，

我的呼救就永遠傳不出去，

也永遠等不到任何回聲。

我想起高中時，

班導看了我的週記後，

靜靜地遞來一串書單：

杜修蘭的《逆女》、 廖輝英的《油麻菜籽》⋯⋯

她問我，有沒有想過寫小說？

我知道，她懂了我文字裡沒說出的那部分。

那是一段密碼式的傳承，

一封來自過往女性的隱秘邀請，

她們把未竟之言、封印之傷交到我手裡。

而我現在，

終於知道該如何回應這場傳遞。

──以我自己的語言，

為那群無法說話的女性，

築一間可以發聲的屋。

不是影子之屋，

而是語言之屋、見證之屋。

｜碎片整合日記

⟡ ⊹ fractum lumen retexitur ⊹ ⟡

→ The broken light is rewoven.

→ 破碎的光，正在被重新編織。

𓂀 ── ・ 楠蒔・ ── 𓂀

【誰控制了過去， 誰就掌握了未來。誰控制了現在，誰就控制了過去。 _喬治．歐威爾（George Orwell）《1984》｜2025】製圖・楠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