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碎片整合日記》-〈悼念詩集｜喪禮四部曲｜消失的手尾錢〉

我從來沒有拿過所謂的「手尾錢」。

不管是阿公的，還是阿嬤的。

我的手，一直是空的，

在那些遺體與儀式之間，

彷彿我從未被承認是家屬。

—

我只被賦予一把黑傘。

那是長女或孫女的位置——

是唯一我能為亡者獻上的溫柔。

一種無聲的致敬，

也是在家族裡，被賦予的唯一合法悲傷角色。

但那黑傘下的我，

仍在雨中無名無份，

每一場喪禮，

我都在經歷女性的貶低。

—

後來我問我弟，

他說：「手尾錢本來就只有長孫有。」

語氣平靜，像說著天經地義的儀節。

但我問了我愛人，

他說他姊也有拿；

我問了以前的同事，

他說他們兄妹都有。

那一刻我才明白，

這不是傳統，

而是一種選擇——

選擇讓我從名單上消失。

—

他們把遺產、儀式、象徵一一排列，

劃出疆界，劃分份量，

我不在其上。

因為我不是他們想記得的人，

只是一個「不要來爭」的陰影。

這種剝奪，不是物質，

是象徵性的遺忘。

我彷彿活著，

卻從未列席在任何一場喪禮的記憶之中。

—

我查了資料，

的確有那麼一說。

但那是帝制年代的父權邏輯。

這是平權的世代，

怎麼還有人這麼相信，

只有出生次序與性別決定誰配得哀悼與被遺贈？

—

他們不說理由，因為不必說。

一切早已安排好。

我無權問、無權領、無權傷心。

—

有一刻，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在意。

是不是應該釋懷、大度，放過自己。

但身體記得。

我從來都不在場——

只是一直被觀看、被測量、被懷疑真誠的旁觀者。

我突然同情起那些姑姑們，

她們怎麼能一邊被剝奪，

一邊演孝女？

多複雜的情緒演繹？

—

他們以為給我一場儀式就能讓我閉嘴，

給我一次合照就能收回我的異議，

給我一句「怎麼都沒回家」就能粉飾長年的幽禁。

但我記得，

他們不曾真的邀請我參與過這個家族的歷史。

他們沒敢說出口的：

我始終會是外人、

潑出去的水、賠本交易，

會下市的股票。

他們的愛始終有交換條件。

—

我寫下這些，

不是為了控訴，

是為了證明我曾經存在。

即便沒被認可，

我仍在文字裡，站在場邊，

緊握著那把黑傘，

默默為亡者撐出一道陰影的溫柔。

—

那些從未給我的手尾錢，

原本是來自家族祝福的延續。

未來我會用銀和火親手鍛造出來。

不是為了補償，

而是為了證明：

就算你們不給，

我也能自己製造，

一件屬於靈魂的祈福之物。

它不從儀式中誕生，

而是從不被祝福的一片廢墟，

重建而來。

「如果儀式無法承認我，我就以書寫為我自己下葬；從無聲者之名，取回遺忘的象徵。」・ 楠蒔

If the ritual cannot acknowledge me, I shall bury myself through writing; from the name of the voiceless, I reclaim the forgotten symbols.  ・  NAN SHI

｜碎片整合日記

⟡ ⊹ fractum lumen retexitur ⊹ ⟡

→ The broken light is rewoven.

→ 破碎的光，正在被重新編織。

𓂀 ── ・ 楠蒔・ ── 𓂀

【在歷史的大部分時間裡，匿名者都是女性_維吉尼亞． 吳爾芙 ｜2025】製圖・楠蒔